Source: https://www.newyorker.com/books/flash-fiction/missing-sheep-anne-carson
Rating: Mature
Author: Anne Carson
Translator: Dorothy Yuan
Proofreader: Carol Jin
天又冷又黑;我们到得太早了。我讨厌派对。你的外祖母站在厨房里,看着很神秘,两手在她的围裙前交叉。你说你需要应酬。过了一会儿,你来到了我所坐的台阶上。你是那么的高兴。你告诉我你新的计划,布置音乐会的舞台,进行那些令人头大的彩排,环游世界。前额之上,你的灵魂熠熠生辉。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不停地祈祷着。一场风暴也许可以阻止你的离开。但事实上,那晚的天空很晴朗。你继续说着。黎明降临。我心里有个秘密的愿望:悄悄倾身进入你的怀中,就像沉入湖底,然后消失。但你就这么站在那里,拂去身上的尘土。
第二天,我戴上了墨镜(你的建议),离开了屋子,走到岸边。“你觉得一首真正的诗能拯救你,”那天野餐时你对我说。“这是一个错误!”你这个小燕子,我想。我走进海里。海水如星光般清冷。多么漫长的早晨。我的诗还毫无进展。我乘着一辆巴士去三角钢琴的拍卖会了。
济慈笔下那只会唱歌的熊后来怎么样了?这是一个由我在拍卖会上遇见的几个同伴提出的议题,有关音乐,而我突然有些想你了。不,有那只会唱歌的熊的人不是济慈,是拜伦。话到嘴边,但我还是停了下来。小型三角钢琴拍出了七千美金的价格。我想到了你是如何吓我的,咧着嘴吓我。拍卖会持续了很久很久。夜幕垂落。我活过了没有你的第一天。让我记录独处的一件好事吧—那就是没有巴塔耶了。你总是引用像“厄洛斯对爱说是,直至死亡。”这种话。胡说八道,我想。难道不就是你想占上风吗?
可你在自己的创作中却失了上风,你的音乐创作,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与自身竞争。你说你的祖母找出了你八九岁时用的一个小笔记本。在一页纸上有几串音符——那是你日后对音乐和真理所有领悟的核心所在。这段乐谱在你内心燃起熊熊烈火。你再无法写出超越它,或甚至只是媲美它的作品。你嫉妒地咬着舌头,把乐谱放到了一边。我记得那是一个傍晚,冬时已深,我们在林里散步。我们在树林里散步。树木屹立于一池融雪中,深邃而泛着金。
我们的初见是在一个讲座结束后的派对上—萨特在那里,或者某个自称为萨特的人。厚厚的毛衣。他的粉丝们穿着皮草或羊皮外套。当晚晚些时候,你花了一小时将脸埋在我的外阴,但却没能如我们常说的那样,起反应。大概凌晨四点,我走回了家。晶莹的雪如一方崭新的手帕轻轻飘落在小镇上。独自一人走回家总是性爱中我最享受的部分。
有那么些日子我会有种全然失去目标的感觉仿佛自己独自在角落彷徨。什么是情绪的重要性?一位哲学家曾说,我想是海德格尔,如果我们没有情绪,我们将不会意识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上。我想他指的是坏心情;心情好的时候,我几乎不会注意到什么,除了帽子之漂亮或摩托车之快。但是,再想想,我想他指的是情绪之间的边界,那种转变。因为,说真的,这便是那个奇迹。比如说你正在苦苦挣扎,内心空虚,意志消沉,一无所有,几乎要放弃了——然后突然间一切都变了。那条边界开放了。畏惧消散了。一切闪回从前。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是因谁而起?我怎么相信它不会再次发生?那可怜的已死的诗篇。
顺便说一下,我的诗是关于汽车旅店的。我常常觉得我们之间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汽车旅店里度过的。我们在汽车旅店度过的最美好时光,是在漆黑的夜晚在旅店的泳池里游泳。水下泛着蓝绿色的光,那是我最喜欢的光。
公路旅行中,预先找汽车旅店是我的职责。我犯过几次错误,就像有一次我驾车行至一座沙漠中的城镇中看我在演一部新剧的朋友。剧场边,当地的汽车旅店在灯光中若隐若现,它的前台由一个有着野性独眼的巴基斯坦男孩和一个女人掌管。那个女人似乎是他的姑妈,在他的轮椅旁忙活着。糟糕的汽车旅店,糟糕的满是苍蝇的房间,糟糕的叫作“神奇的牧歌”的剧。对我来说并不神奇。迷你的剧场。我能看到演员们呼吸着,并准备着吸下一口气。我能看到他们之间每一次的眉眼交汇。那使我感到尴尬—这是正确的用词吗?“观众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你说。“那这样如何?”我说,“要不世界上所有的演员都直接走进一个房间。然后再走出房间。幕布落下!结束!不再有其他的戏剧。”你大笑了起来。但我还是在想那个在汽车旅店的男孩。他在前台的小房间里负责管理着整个区域,面前放着一台与轮椅齐平的电脑,还有一台供客人使用的咖啡机(包含欧式早餐),他的姑妈来来往往,就像舞台工作人员一样,拿着些塑料叉子和小包装的果酱。看他们的脸色,他们俩是知道痛苦是什么的。我心想,他们会喜欢《魔琴》吗?这是一部关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贵族的戏剧,他们怀念着意大利和奥地利。我讨厌这种怀旧情绪。也许表演本身就带有怀旧色彩——怀恋着曾经存在于别处的人类苦难。在车里,我正读着简·奥斯汀的《曼斯菲尔德庄园》。在这部小说中,出现了一个关于表演的难题:小说中两个最不靠谱的角色向满屋子的年轻人提议举办“业余戏剧表演”。其他人则表示不愿意:范妮(女主角)说她憎恶表演。在该剧筹备过程中,排练只进行了两次就被父亲叫停了。父亲从国外提前归来:在排练中途被发现,演员们遭受了极大的羞辱,好几周都无法正视父亲的眼睛。
我们提前一天离开了那家旅馆,心情很糟糕。那男孩和他的姑妈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他们说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支付全额费用,而我们也确实这么做了。当时是上午十点左右,前台亮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电脑还在嗡嗡作响。并非所有演绎都是虚构的;如果你是新娘、领班侍者(原文为法语maître)或者抬棺者,你便演了其中一环。人类的各种形态得以展现。我们在回家路上彼此讨论着诸如此类的事物。但我想起了公元前4世纪的演员波洛斯,因重演索福克勒斯公元前 5 世纪的戏剧《埃莱克特拉》而声名鹊起。波洛斯饰演了埃莱克特拉这一角色。在剧中某个关键时刻,她手持一个骨灰盒,坚信骨灰盒内装着她哥哥奥瑞斯特斯的骨灰。.事实上,这个骨灰盒是假的——里面根本没有骨灰,而运送这个骨灰盒并撒谎的正是奥瑞斯特斯本人。您得去读一读这部剧,才能明白这些荒诞情节是如何在剧情中自圆其说的。但您难道不觉得这个(并没)装满(所谓的)骨灰的骨灰盒,本身就是一部精妙的戏剧寓言吗?所有的骨灰盒都是假的!埃莱克特拉那一切倾入的真情是多么令人心碎的荒唐。而波洛斯,这位因“清晰的表达和优雅的动作”而闻名的演员(奥卢斯·盖利乌斯曾这样评价他),决定进一步发展演员流泪的悖论。
因为波洛斯最近痛失所爱。所以,当他被邀请饰演埃莱克特拉一角时,他身着她的丧服,并拿着盛着他儿子骨灰的骨灰盒,所呈现给观众的已非模仿的悲戚,而是作为父亲切肤之痛。
一想到在这种场景中无数层的真相与谎言相互纠缠,我就头痛不已。灰烬,或真或假。演员,或逢场作戏或付诸真情。或是身为父亲的姐妹,或是身为男人的女人。虚构是故事的一部分,而这虚构也源于真实的生活。骨灰盒,道具,拟态。观众们,困惑的,愉悦的,蒙蔽于剧中,蒙蔽于现实。波洛斯深夜从剧院走回家,脸上还带着演戏时的妆容,那硬纸板做的骨灰盒仍在他的包里。
那场旅途之后,我成了一个失眠者。我常常在夜里坐在厨房读着济慈的信件,他也和我一样饱受着不安腿综合症的折磨。一只孤单的飞蛾绕灯盘旋。那是1819,那年济慈给女友范妮寄了那些一片痴情、前言不搭后语的信件,他时而向她交出他的一片赤诚之心,时而又将她冷冷推开。他声称她已经“吸干”了他。
他告诉她他渴望自己“像牡鹿一般自由”。他把她与死亡并论,作为自己最后的奢侈享受。他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毫无疑问,他想要一段爱情。毫无疑问,他享受写这些信件—独自在租来的房间里强迫自己写作,而他确实每天都在全神贯注地写作,但仍有那些例外的夜晚。我们都在爱情中都会玩些小把戏,难道不是吗?一方面,那是原始情感的杰作;另一方面,还有绳上晾着的衣服。
济慈在很多方面都有着渴望。除了他的医生让他采用节食疗法来降低血液中的脂肪含量之外,他渴望真爱;他渴望出版一本书时得到不止两篇书评;他渴望销量、收入、崇拜;他渴望拜伦所拥有的一切!这让他心境暗沉。我想起了当失眠症第一次攫住我时,我曾向他人征询意见。“你可以数羊,”我的一个朋友说,“但不要用意识去数,要用视觉去数。”(他是个佛教徒。)“而且不必去数那些迷失的羊,”他补充道。那时我把这个当成一个笑话,但是,真的,除了数哪些迷失的羊济慈还能在那深夜干什么?因为整具躯体都在哭泣。人生是偶然的。而我从不知道哪些是迷失了的。这里嘀声悲咽,嗒声哀鸣,我们就这样义无反顾,就这样落定往事。